红楼梦醒 —— 033 第六回-刘姥姥

按荣府中一宅人合算起来，生齿虽不多，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，虽事不多，一天也有一二十件，竟如乱麻一样平常，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。正寻思从那一件事自那一个人写起方妙，恰恰忽从千里之外，芥豆之微，小小一个人家，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，这日正往荣府中来，因此便就此一家说来，倒还是头绪。你道这一家姓甚名谁，又与荣府有甚瓜葛？诸公若嫌噜苏粗鄙呢，则快掷下此书，另觅好书去夺目；若谓聊可破闷时，待蠢物逐细言来。①
方才所说的这小小之家，乃本地人氏，姓王，祖上曾作过小小的一个京官，昔年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。因贪王家的势利，便连了宗认作侄儿。其时只有王夫人之大兄凤姐之父与王夫人随在京中的，知有此一门连宗之族，余者皆不认识。目今其祖已故，只有一个儿子，名唤王成，因家业荒凉，仍搬出城外原乡中住去了。王成新近亦因病故，只有其子，小名狗儿。狗儿亦生一子，小名板儿，嫡妻刘氏，又生一女，名唤青儿。②一家四口，仍以务农为业，因狗儿白白天又作些生存，刘氏又操井臼等事，青板姊妹两个无人看管，狗儿遂将岳母刘姥姥接来一处过活。这刘姥姥乃是个积年的老寡妇，膝下又无儿女，只靠两亩薄田度日。今者半子接来养活，岂不乐意，遂同心专心一计，帮趁着女儿半子过活起来。

• 如前所述《红楼梦》“风月宝鉴”和“金陵十二钗”两套体系有机的交错在一起，形成网状布局，可以以点带面，前边林黛玉进贾府带出“金陵十二钗”故事，并牵出秦可卿。这里刘姥姥进贾府带出“风月宝鉴”故事，以贾蓉穿插，亦牵连秦可卿。散而不乱，各人手笔。
  
• 有观点以为，王成病故隐“王城”失守。王成子女名字隐“清狗”，“叛儿”，“清叛儿”以及“清儿”为狗儿之子。对此清代公开辟行的通行本未作改动，且作者家属为正白旗包衣身世，似不会云云直白咒骂满清。此观点存疑，供参考。
  

因这年秋尽冬初，气候冷将上来，家中冬事未办，狗儿未免心中烦虑，吃了几杯闷酒，在家闲寻气恼，刘氏也不敢顶撞。因此刘姥姥看不外，乃劝道：“姑爷，你别嗔着我多嘴。咱们乡村人，那一个不是老老诚诚的，守多大碗儿吃多大的饭。你皆因年小的时间，托着你那老的福，吃喝惯了，如今以是把持不住。有了钱就顾头掉臂尾，没了钱就瞎生气，成个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呢！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，终是天子脚下。这长安城中，各处都是钱，只惋惜没人会去拿去罢了。在家跳蹋会子也不中用。”狗儿听说，便急道：“你老只会炕头儿上混说，岂非叫我掠夺偷去不成？”刘姥姥道：“谁叫你偷去呢。也到底想法儿各人裁度，否则那银子钱自己跑到咱家来不成？”狗儿讽刺道：“有法儿还比及这会子呢。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，作官的朋侪，有什么法子可想的？便有，也只怕他们未必来理我们呢！”①
刘姥姥道：“这倒否则。人定胜天，成事在天。咱们谋到了，看菩萨的保佑，有些机遇，也未可知。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机遇来。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连过宗的，二十年前，他们看承你们还好，如本日然是你们拉硬屎，不肯去密切他，故疏远起来。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。他们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，会待人，倒不拿大。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。听得说，如今上了年龄，越发怜贫恤老，最爱斋僧敬道，舍米舍钱的。如今王府虽升了边任，只怕这二姑太太还认得咱们。你何不去走动走动，大概他念旧，有些利益，也未可知。要是他发一点盛意，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。”刘氏一旁接口道：“你老虽说的是，但只你我如许个嘴脸，怎样好到他门上去的。先不先，他们那些门上的人也未必肯去通讯。没的去打嘴现世。”
谁知狗儿利名心最重，听云云一说，心下便有些活动起来。又听他老婆这话，便笑接道：“姥姥既云云说，况且当年你又见过这姑太太一次，何不你老人家嫡就走一趟，先试试风头再说。”刘姥姥道：“嗳呦呦！但是说的，‘侯门深似海’，我是个什么东西，他家人又不认得我，我去了也是白去的。”狗儿笑道：“不妨，我教你老人家一个法子：你竟带了外孙子板儿，先去找陪房周瑞，若见了他，就有些意思了。这周瑞先时曾和我父亲交过一件事，我们极好的。”②刘姥姥道：“我也知道他的。只是许多时不走动，知道他如今是怎样。这也说不得了，你又是个夫君，又如许个嘴脸，天然去不得，我们姑娘年轻媳妇子，也难卖头卖脚的，倒还是舍着我这付老脸去碰一碰。③果然有些利益，各人都有益，便是没银子来，我也到那公府侯门见一见世面，也不枉我一生。”说毕，各人笑了一回。当晚计议已定。

• 刘姥姥和狗儿两种心态对比：刘姥姥安贫满足的同时积极进取。狗儿眼高手低，只会抱怨。
  
• 伏后文争买田地事，周瑞家的不外王夫人陪房就可以和他人争买田地，可见贾家王家的权势。狗儿能从中帮忙，应是墟落中有肯定招呼力服务本领的人，八十回后大概有所作为。
  
• 庄稼人的聪明，深知各人子要图个尊老爱幼的名声。一老带一小先占据道德上风，便于摸索，方便进退。
  

越日天未明，刘姥姥便起来梳洗了，又将板儿教导了几句。那板儿才五六岁的孩子，一无所知，闻声刘姥姥带他进城逛去，便喜的无不答允。于是刘姥姥带他进城，找至宁荣街。来至荣府大门石狮子前，只见簇簇的轿马，刘姥姥便不敢已往，且掸了掸衣服，又教了板儿几句话，然后蹭到角门前。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人，坐在大板凳上，说东谈西呢。刘姥姥只得蹭上来问：“太爷们纳福。”众人审察了他一会，便问“那里来的？”刘姥姥陪笑道：“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爷的，烦那位太爷替我请他老出来。”那些人听了，都不瞅睬，半日方说道：“你远远的在那墙角劣等着，一会子他们家有人就出来的。”内中有一老年人说道：“不要误他的事，何苦耍他。”①因向刘姥姥道：“那周大爷已往南边去了。他在后一带住着，他娘子却在家。你要找时，从这边绕到后街上后门上去问就是了。”
刘姥姥听了谢过，遂携了板儿，绕到后门上。只见门前歇着些买卖担子，也有卖吃的，也有卖顽耍物件的，闹吵吵三二十个小孩子在那里厮闹。刘姥姥便拉住一个道：“我问哥儿一声，有个周大娘可在家么？”孩子们道：“谁人周大娘？我们这里周大娘有三个呢，尚有两个周奶奶，不知是那一行当的？”刘姥姥道：“是太太的陪房周瑞。”孩子道：“这个容易，你跟我来。”说着，跳跳蹿蹿的引着刘姥姥进了后门，至一院墙边，指与刘姥姥道：“这就是他家。”又叫道：“周大娘，有个老奶奶来找你呢，我带了来了。”
周瑞家的在内听说，忙迎了出来，问：“是那位？”刘姥姥忙迎上来问道：“好呀，周嫂子！”周瑞家的认了半日，方笑道：“刘姥姥，你好呀！你说说，能几年，我就忘了。请家里来坐罢。”刘姥姥一壁里走着，一壁笑说道：“你总是贵人多忘事，那里还记得我们呢。”说着，来至房中。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头倒上茶来吃着，②周瑞家的又问板儿道：“你都长这们大了！”又问些别后闲话。又问刘姥姥：“本日还是途经，还是特来的？”刘姥姥便说：“原是特来瞧瞧嫂子你，二则也请请姑太太的安。若可以领我见一见更好，若不能，便借重嫂子转致意罢了。”③

• 所谓“宰相门前七品官”，假如狗儿去，恐怕没人分析。
  
• 贾家家奴之势：周瑞作为王夫人陪房雇得起丫头。赖大自家有园子还接买了晴雯。
  
• 刘姥姥的语言艺术：先说特来看周瑞家的，抬高对方，再引出真实目的。说太直白冒犯人，不说出来恐怕事不成。
  

周瑞家的听了，便已猜着几分来意。只因昔年他丈夫周瑞争买田地一事，此中多得狗儿之力，今见刘姥姥云云而来，心中难却其意，二则也要显弄自己的面子。①听云云说，便笑说道：“姥姥你放心，大远的恳切诚意来了，岂有个不教你见个真佛去的呢？论理，人来客至回话，②却不与我干系。我们这里都是各占一样儿：我们男的只管春秋两季地租子，闲时只带着小爷们出门子就完了，我只管跟太太奶奶们出门的事。③皆因你原是太太的亲戚，又拿我当个人，投奔了我来，我就破个例，给你通个信去。但只一件，姥姥有所不知，我们这里又不比五年前了④。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，都是琏二奶奶管家了。你道这琏二奶奶是谁？就是太太的内侄女，当日大舅老爷的女儿，小名凤哥的。”刘姥姥听了，罕问道：“原来是他！怪道呢，我当日就说他不错呢。这等诵源，我今儿还得见他了。”周瑞家的道：“这天然的。如今太太事多心烦，有客来了，略可推得去的就推已往了，都是凤姑娘周旋迎待。今儿宁肯不会太太，倒要见他一面，才不枉这里来一遭。”刘姥姥道：“阿弥陀佛！全仗嫂子方便了。”周瑞家的道：“说那里话。鄙谚说的：‘与人方便，自己方便。’不外用我说一句话罢了，害着我什么。”说着，便叫小丫头到倒厅上偷偷的探询探询，老太太屋里摆了饭了没有。小丫头去了。这里二人又说些闲话。
刘姥姥因说：“这凤姑娘本年大还不外二十岁罢了，就这等有本领，当如许的家，但是惆怅的。”周瑞家的听了道：“我的姥姥，告诉不得你呢。这位凤姑娘年龄虽小，行事却比众人都大呢。如今出挑的尤物一样的容貌儿，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。再要赌口齿，十个会语言的夫君也说他不外。返来你见了就信了。就只一件，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。”说着，只见小丫头返来说：“老太太屋里已摆完了饭了，二奶奶在太太屋里呢。”周瑞家的听了，立刻发迹，催着刘姥姥说：“快走，快走。这一下来他用饭是个空子，咱们先赶着去。若迟一步，回事的人也多了，难语言。再歇了中觉，越发没了时间了。”说着一齐下了炕，打扫打扫衣服，又教了板儿几句话，随着周瑞家的，逶迤往贾琏的住处来。

• 团结后文，此时王夫人带来的周瑞家奴团体是被倾轧的，故于此处有显弄面子之心。况且刘姥姥把周瑞家的捧高了，不能下不来台。
  
• “人来、客至、回话”更正确，这三类能密切主子，迎来送往的面子变乱还轮不到周瑞家。
  
• 点出周瑞管收租，故可以借机捞外财。
  
• 点出“五年前”。团结后文，五年前应是王夫人管家。团结后文可推断：五年前贾珠死，李纨守寡。贾母趁势霸占了贾宝玉的抚养权，并颠末权衡，把荣国府的实际管理权交给了贾赦的儿媳妇，王夫人的侄女王熙凤。
  

贾母霸占孙辈的抚养权，由于待嫁女是联姻资源，霸占贾宝玉则是出于对贾政，王夫人的不信托。五年前贾母和王夫人婆媳斗争中因贾珠之死王夫人处于下风，作为生母不得不让出贾宝玉的抚养权。王夫人作为管家媳妇不得稳定相让出管家权，而她的丈夫贾政却总是往赵姨娘那里跑，可以说王夫人是被打压的，她也只好每天念佛静待机遇。周瑞作为王夫人陪房，天然也是被边沿化的。贾家家奴权势的核心是赖大团体。